Life, 書評

漂流中尋覓的歸屬:導讀沼田真祐《影裏》

先去閱讀一篇小說,然後再看到寫出那篇小說的作家形象,兩者之間的對照關係,常令我深深感受到「創作」這件事真的好奇妙。像宇宙中一次天時地利的偶然,爆炸出新星系,甚至有了生命。一段神秘的發生,帶來無法解釋又充滿驚喜的結果。

讀完沼田真祐的《影裏》這本書,回頭上網搜尋當年他在芥川賞記者會上的得獎感言影片,坦白說,如果沼田真祐與我在東京街頭錯身,我大概會以為他是剛從秋葉原離開的宅男。很難想像這樣的男生原來就是寫出《影裏》如此一部文字詩意,思緒細膩,故事流動著壓抑的氣氛,站在懸崖邊的情感崩壞到搖搖欲墜,但終究控制著沒有掉下去的作家。

這不禁令我更加好奇,才寫下出道作旋即拿下芥川賞的作家,是什麼樣的背景養成,形塑他勾勒出《影裏》這本書。

《影裏》當中收錄了〈影裏〉、〈廢屋光景〉和〈陶片〉三篇短篇小說。其中同名小說〈影裏〉是沼田真祐發表的第一篇作品,一舉獲得文學界新人賞,同時奪下第一五七回(二〇一七年)芥川賞。三篇小說的篇幅都不長,故事獨立無關聯,但筆觸和節奏有著相通的氣味,貫穿的主題都呼應著三個要素——死亡、性別和歸屬感。

他的小說讀起來,很有吉田修一早期出道作如〈熱帶魚〉那時期的純文學小說氣質。情緒內斂,敘述留白,看似輕描淡寫不多說什麼的筆觸,彷彿什麼事情都點到為止,但觸及的事件,每一樁皆是冰山一角,深海下暗湧著無比沉重的人生課題。

一九七八年次的沼田真祐生於北海道小樽市。從小隨父母工作而四處遷徙,從神奈川縣、千葉縣、埼玉縣再到福岡縣。在福岡完成高中和大學學業以後,又隨父母搬到東北岩手縣的盛岡迄今。每搬家一次,生活與就學環境就隨之更迭,人際關係重新洗牌,想必對於自己和居住的那片土地,也得面臨一再磨合的適應。使我回想到在〈影裏〉故事中,作者筆下的主角今野秋一和日淺典博,在經歷過居住首都圈多年生活來到岩手以後,總有著今野所說的「自身與土地的氣息無法相融」之感慨。然而,在小說中,那份與當地人格格不入的心境,倒也成為兩個男人相濡以沫的契機。

沼田真祐一直到定居岩手之後,才終於將那些過往情緒激發成小說作品。他曾在一場座談會上表示:「東京是個適合遊玩的有趣地方,但住在東京寫小說,對我而言充滿困難。雖然說在哪裡都可以寫小說,但〈影裏〉是只有在岩手才能寫出來的作品。」

環境對一個寫作者的影響很大,不知不覺也反映在小說裡的人物性格上。

《影裏》這三篇故事,很明顯的都看得出故事的進展,全建立在主人翁(第一人稱的我)與環境的互動上。重大的情節轉折,不是主角自己的推演,往往是被動的,來自於在某個特殊的環境中,偶然相識的關鍵友人。從那些闖進生命裡的關鍵人物,他們帶來的故事,讓主人翁的生命有了轉折。主人翁被對方影響,被對方帶領,像是跟著他/她深入一座青蔥蓊鬱的森林,發現未知的境地。縱使故事的結局都沒有詳盡說清,但你知道主人翁在歷經那些事件後,已對自己的存在價值有了翻新。

他們的醒悟皆與「死亡」脫離不了關係。〈陶片〉的主角歷經哥哥在少年時期的身亡;〈廢屋光景〉的主角面對友人的自殺;至於〈影裏〉中的日淺,今野還抱著他生死未卜的可能,然而對他的父親來說,日淺早已活著卻像死亡。那些死去的人,是一波波比311東日本大震災還劇烈的海嘯,在活著的人心中,伴隨著永不停歇的搖晃。

作者顯然也是關注性別議題的。在這本書裡,三篇小說都直接或間接出現男同志、女同志和性轉換的角色。縱使著墨不多,甚至隱晦,但卻是在解讀這部作品時不能忽略的要素。因為他們的性向,活在這個傳統的世俗社會中,才擁有了現在的人生態度,以及看待周遭人事的世界觀。

「沒有歸屬感就會感到不安」在〈陶片〉裡出現了這段話,或許可以總結這三篇小說裡每個人的心境。

在看似平穩的日常生活裡,我們可能都不自覺是《影裏》這本書裡,某個人物的影子。隱藏在外人不得而知的背後,心裡有個不好說的祕密,帶著不安的飄蕩。說穿了就像〈陶片〉裡出現的漂流物,每一件,就是每個人潰散的靈魂,在茫茫大海中漂流著,尋求哪一天,會被誰拾起收藏的歸屬。

然而,一旦有了歸屬,真的就是件好事嗎?又忍不住想到恩姆對香生子說的那段話:「一穩定下來,人就會孤立。光是活著,就有很多不安。」

人生啊,就是不斷充滿著光影對峙,分割不開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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