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散文

這一趟旅行,我們不看風景。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覺得要是能夠在旅途中的異鄉,走進電影院看一場電影的話,彷彿便是進階到旅人的另一個層次。

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想呢?大概以為明明是旅行,卻不趕觀光景點,只是跟著在地人一起從事某件日常娛樂時,就會有種和一般觀光客拉開距離,與眾不同的感覺。

十九歲那年夏天去美國遊學,在加州的聖塔羅莎這個小鎮上,我第一次踏進國外的電影院。當時看了什麼電影,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可是,走進電影院的感覺與畫面,甚至是氣味,迄今仍印象鮮明。

電影院不對號入座,位子先搶先贏。因為是社區型的小戲院,即使上映的電影是院線片,平日下午,整場電影也沒幾個人,要坐哪裡,隨心所欲。

走進放映廳,空氣中充滿著地毯的氣味,但很快地就被幾個進場的觀眾,手上濃郁的爆米花香給覆蓋過去。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中間位子,開始了這次初體驗。只是,才念英文系一年的我,要看一場沒有字幕的美國片,而且是台詞頗多的電影,畢竟還是太大的挑戰了。於是鴨子聽雷,難免就睏,偏偏冷氣強得嚇人,也無法安穩入眠。

我的第一次海外觀影經驗,結論就是美國人的冷氣真是強。

移居到日本,東京變成我的生活重心以後,在日本看電影,當然就沒有了旅途中在異鄉觀影的新鮮感覺。

最近一次在台灣和日本以外的國家看電影,是上個月去曼谷的時候。

這個夏天我在曼谷的酒店公寓,居遊了兩星期。因為時間多,某天忽然又興起不如來去看場電影的念頭。

泰國放映的電影,即使有字幕也是泰文。因為有過往的經驗,便知道挑片是很重要的事。我上網搜尋有沒有正上映的日文片,可惜都沒有,但倒是每一間電影院都有韓片《與神同行2》。哪一國的流行文化正夯,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我雖然想看,但韓文發音泰文字幕,自然是行不通的。最終,挑了一部英文發音而台詞少的動作片——湯姆克魯斯的《不可能的任務6》雀屏中選。

二十年前去美國遊學時,英文還沒學好;二十年後,英文曾經好過,但現在又已比日文爛百倍。雖然明知是部動作片,英文聽力不佳應該也無所謂,但還是很不爭氣的,事先上YouTube偷看了一下故事簡介。所幸皇天不負苦心人,台詞多的片段都集中在前三分之一,後三分之二只是衝來跑去、炸來炸去,情節緊湊精彩,讓我看得非常投入,終於完成了一次海外觀影的完美經驗。

同樣的電影在哪一國看都是一樣的,有趣的重點是「進電影院看電影」這件事,因不同文化之故,從環境到一起看電影的人,可能會大相徑庭。

在曼谷看電影最特別的事情有兩件。首先,曼谷的電影院都非常高級。購物中心的影城,遠比東京和台北的高檔。起先我找了一間靠近住處,標榜豪華設備的影城,想不到一張票竟然要價台幣一千元。最便宜的席次也要近台幣五百元。捷運站隔一站的影城,票價比較合理,一張約台幣二百五十元。影城內從裝潢、座位到音響,確實品質都非常高,只是最高級的影城電影票,比日本電影票還貴出兩倍,以曼谷物價來說,令我詫異。

另一件事就更妙了。電影開場前,預告片非常多,正當我快打哈欠時,突然,一個音符響起,電影院裡的人全部站起來立正,把我立即嚇醒。

我還沒搞清楚什麼狀況,馬上跟著站起來,簡直是反射動作。原來,在泰國看電影,正片開始前要播放讚揚泰王的「頌聖歌」,必須全體肅立。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但是看見大家站起來,幾乎是同一瞬間,毫無考慮,我也馬上跟著起立。可見小時候台灣電影院裡也要起立唱國歌的訓練,在六年級中段班的我體內,殘留著多麼深根蒂固的影響。

真的好久沒有在電影院立正聽歌了,姑且不論政治含義,這場面著實令我感到十足懷舊。影片放著泰王的照片,頌聖歌透過高級杜比環繞音響流潟而出,恍若現場演奏。女高音在管弦樂的伴奏下引吭高歌,副歌時震撼到我雞皮疙瘩都起來,完全不知道在唱些什麼的我,居然那一刻竟有一點感動。

旅途中到國外看電影的人應該很少,但是看表演或演唱會的應該就很多了。

我第一次在國外看表演,也是學生時代去美國的時候。去完加州的第二年夏天,我到紐約遊學一個月,在曼哈頓看了兩齣百老匯的音樂劇,《悲慘世界》和《西貢小姐》。當然英文台詞也是無法完全聽懂,但光是聽歌和感受舞台劇現場的震撼,佈景的調度轉換,便已令人拍案叫絕。前兩年又去了一趟紐約,這回看的是《芝加哥》,依舊對百老匯的音樂劇留下很好的印象。

表演的形式與定義很廣,看歌手的演唱會也算其中之一。

最近幾年,似乎挺流行追星追到國外看巡迴演出。我身邊有許多熱愛J-POP和K-POP的朋友,一天到晚都飛首爾、大阪和東京看巡演。到海外看演唱會,簡直有如搭捷運去逛夜市一樣稀鬆平常。

我在海外旅途中看演唱會,僅有的兩次都在香港。不過,若真要說是在異鄉看演唱會的話,自從搬到日本以後,其實在東京看演唱會的次數還滿多的,雖然已不算是旅行了。

從日本到西洋音樂的藝人演唱會都看過,但是比較特別的,是在東京看家鄉人的演出。張惠妹和五月天在東京開過好幾次演唱會,我去過幾回。規模上縱使比不上台灣的,可是能夠在異鄉聽到喜歡的台灣藝人開唱,那些熟悉的旋律與記憶,讓每一個音符、每一道聲音和每一次換氣,都增添更複雜的動人情緒。

旅途中看演場會,倘若恰好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確實很容易因為人在異鄉的心境,及當下身處的那座城市氣氛,讓熟悉的旋律多了一層新感受吧。

除了演唱會以外,我也曾在旅途上聽過音樂會。印象最深的就是前兩年再訪紐約時,去了曼哈頓格林威治村裡知名的爵士酒吧BLUE NOTE。

不是要特別去聽誰的演出,純粹只是想要體驗一下在紐約爵士酒吧看表演的感覺,於是隨意挑一晚,還有賣票的場次就進去了。

BLUE NOTE的票價分兩款,一種較貴的,是面對舞台的座位;另一種則是離舞台遠,只能側邊遠望的吧台座位。無論哪一款,知名爵士酒吧的票價都不便宜。我和朋友只是想體驗一下氣氛,所以決定買吧台前的座位。

雖然無法正面觀看演出,但其實我還滿喜歡那個位子的。因為酒保必須調酒,因此櫃檯內一直傳來雜音。有人或許覺得干擾,但那正是我要的一種酒吧臨場感。一會兒是杯子的碰撞聲,一會兒是雞尾酒手搖杯的聲音,又一會兒是碳酸水的水嗆聲,交雜在遠方舞台上的爵士樂曲中,都成為樂譜的一份子。

爵士酒吧的一切都很好,唯一欠佳的,就是我的精神不太好。因為在炎夏的戶外奔波了一整天,背包又重,實在很疲憊。一坐下來,有溫度恰好的冷氣,有順口的酒喝,又一直聽著節奏總是重複,且旋律沒有太大高低起伏的爵士樂,大概不到半小時,就開始進入催眠的階段。

實在沒辦法,這環境太舒服了。我的眼皮愈來愈重,趕緊含下薄荷糖來提神,但功效有限,只能稍微撐過一會兒,還是想睡,最後只好一直兩手互捏手掌虎口,要自己努力撐下去。有幾次,我忍不住閉起了眼,真的差一點就要從高腳椅上跌下去。還是乾脆就大大方方趴在吧台上睡算了?不行、不行,在這麼知名的爵士酒吧裡聽音樂,做出那麼無禮的舉動,太不像話了。

回到台灣以後,我一直對那天的演奏者抱著愧疚之心。在網路上找到他出版過的音樂,購買下載仔細聆聽,算是對那晚我的睡意表達歉意。

後來讀到村上春樹散文《你說,寮國到底有什麼?》之中的一篇紐約爵士酒吧,他寫到因為時差關係,竟也有類似差點在店裡睡著的經驗,我總算釋懷。畢竟連這麼熱愛爵士樂的他,也不敵睡魔侵襲,我們這種「小咖」聽到想睡,也顯得普通至極了。

在旅行的路上,看沿途的風光景致當然是必須的,不過偶爾看的不是風景,而是看一場電影或表演,即使只是待在一個密閉空間裡,倒也能看出日常生活裡看不見的東西。


  • 創作於2018年9月
  • 原刊載於《明道文藝》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