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剛來日本旅行時,在北海道函館山上拍夜景,那時候手上拿的還是裝膠卷的傻瓜相機。依照經驗,即使是用了感光四百的膠卷,若不是專業相機跟拍照達人的話,夜景仍是沒有可能拍攝下來的。
當時,我和朋友看見日本人拿著相機猛拍,心裡還暗自竊笑著,「真是沒旅行經驗哪,這麼黑的地方,根本用不著浪費底片!」因此,我們帶著在紐約世貿中心(是的!那時世貿雙子星還沒倒)自以為是的夜景拍照經驗,根本不打算浪費底片,只象徵性的拍了一兩張作為紀念。殊不知那時候真正愚的是我。因為,科技進步的日本人,拿的早就是數位相機了,夜景,當然拍得起來。甚至大家已經開始用起手機拍照了。十年前,別說手機拍照功能可媲美數位相機了,手機根本在台灣還是個奢侈品,到處還殘留著B.B. Call的身影呢。
以前出國旅行時,拍照真是得錙銖必較。膠卷帶個十卷就已經算是很多。畢竟,買膠卷要錢,回來沖洗底片也要錢,過海關還怕X光把底片給曝光。
一卷膠卷三十六張底片,拍了空景,就捨不得拍人。拍了人,也不曉得有沒有模糊掉。想要多拍一張,最後算一算帶來的膠卷快不夠了,最終還是放棄。
跟旅伴之間許多的恩怨,總是在旅行結束後滋生的。照片洗出來,像是等候聯考放榜一樣,有沒有把彼此給拍好,勝負立判分明。那個年代,造成情人分手的原因,恐怕「照片總是拍不好,毀了記憶」便是其中之一。
其實不過是十年前的事情而已。
人手一台數位相機以後,這種旅行後的緊張場面自然是消失了。不過,取而代之的是拍照太容易了,隨便怎麼亂拍都可以。於是,一不小心,就會被抓包,被發現拍了不該拍的東西。
雖然日本的手機拍照功能已經很強了,不過,走在東京街頭,特別是假日,仍然隨時能見到許多人拿著進階型的數位相機。其中有很大一部份並不是旅人,而純粹只是喜歡拍照的東京人。
無論是進階型數位相機或單眼數位,過去的印象總停留在用的人,多半是男孩的身上。然而,最近,帶著專業相機出門逛街的日本女孩卻迅速激增。
這一年多來,有個新日文名詞叫做「森林女孩」(森ガール)在傳媒界、雜誌圈和mixi網路社群裡蔓延開來。「ガール」就是英文的女生「Girl」;而「森」指的不只是反樸歸真,主要是勾勒出「森林女孩」的穿著打扮。她們多半是穿著碎花圖案的套裝,洋蔥式的混搭法,塑造出的蓬鬆感,像是森林裡自由舒展的綠樹一樣。
「森林女孩」喜歡手工產品,愛逛生活雜貨店,更重要的是,她們總是會在脖子上掛著專業的相機。從原宿、下北澤、代官山到高圓寺一帶,最常見到帶著相機的「森林女孩」的蹤跡。拍的照片大抵也只是在部落格上與朋友分享而已,不過,認真投入的程度,一點也不輸給雜誌的專業攝影師。
在某個陽光燦爛的空曠巷弄裡,當森林女孩拍下一幕心動的風景,在放下相機的剎那,忽地發現,眼前有個草食系男子,也剛放下按了快門後的相機。兩人相視而笑,森林女孩與草食系男子,再次舉起相機,這一次拍的是彼此。
這種日劇情節,要說從賣相機的日本廣告裡跳脫到現實生活,也不是完全沒可能。畢竟,東京那麼大,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下次來東京旅行時,揹著單眼數位相機到下北澤試試看吧。但請注意必須是一個人,以及,不要奢想這種瞬間的浪漫有什麼延續的可能。因為,把浪漫延續成篇的,是小說家的工作。
跟我一起在學校上設計課程的學生,很多都是二十歲的孩子。
有一堂攝影課,老師介紹起相機的流變時,竟然在黑板上畫起膠卷來,並且仔細解釋起膠卷相機的使用方式。頓時,我有些時光錯亂。一旁的日本人,頗有興致的把黑板上膠卷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你沒用過這種得用膠卷的相機嗎?」我問。
他愣愣地回答:「從我開始用相機就是手機跟數位相機啊。這種膠卷,現在買得到嗎?」
買得到啦!死小孩。
唉,真是今夕是何夕啊。
所幸愛玩LOMO相機的人愈來愈多了。相機的種類愈出愈多,日本街頭的專賣店也不少。LOMO相機一定得用膠卷,膠卷相機這下子可不是古董,而是潮流。那種不知道按下快門時,會有什麼的未知感,又回到身邊來。差別在於過去總痛恨照片洗出來拍糊了,而現在反而是希望可以模糊得恰到好處。
是不是什麼東西追求到極度清晰以後,有一天便會發現,其實模糊也有其美好的一面呢?是誰說每個人都得立下清晰的成功目標,努力去追求與實現呢?能夠體會出失焦的美感,那境界,才是生命中最艱難的課題。
- 本文收錄於張維中散文集《東京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