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終於有一點點感覺到所謂的孤獨了。曾經以為人只要好好活著,哪有會突然死掉的道理,但現在,他和媽媽都不會再出現了。
✪轉載自張維中短篇小說集《代替說再見》原點發行
後來,我終於有一點點感覺到所謂的孤獨了。
每天清晨,我不會在街角的7-eleven再看見阿寬,捧著一大杯雪碧和大亨堡當早餐,睡眼惺忪地向我說早安。放學時,總覺得一個人的身旁空盪盪的,似乎應該有阿寬陪著,一起走在長長的紅磚道上,經過我們剛畢業不到半年的國小,嘻嘻哈哈地去那間愈補愈大洞的數學家教班上課。
但現在,阿寬不會再出現了。這些,都隨著他一起不見了。
老師和爸爸最近常問我難不難過,還一直安慰我,不要覺得孤獨。
難過,等不等於悲傷?悲傷代表孤獨嗎?說真的,我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很清楚地知道,我不太喜歡現在的生活。
我比較喜歡有阿寬在一起時的日子。
阿寬離開有七天了,我的生活也無聊了一個星期。我真的不喜歡。
那麼,這樣算不算所謂的孤獨呢?
最近幾個晚上,我趴在書桌前,都看不下書。我一直聽著阿寬喜歡的古巨基,靜靜地注視著檯燈下,兩罐玻璃瓶裡的水母。
黃色燈泡散出的光芒,映透過玻璃,落在乾淨透明的水上。像兩副隱形眼鏡的小小水母,一張一縮地緩緩游動著,浮浮沉沉,非常具有與世無爭的氣質。
我看著水母,卻總是想起阿寬。
記得那一天,補完習以後,我和阿寬坐在摩斯漢堡喝著咖啡奶昔,古靈精怪的他,忽然對我說:「大呆,你覺得水母怎麼樣?」
「還不錯呀,我媽咪還在台灣時,帶我去過一次。很多外國人耶!」
「外國水母?」
「不是,」我搔頭盡力解釋:「是水母那裡有很多外國人。」
阿寬有點困惑,沈默了一下子,終於說:
「喔!真的很呆耶!你嘛幫幫忙,那是『天母』,不是水母好不好!」
「我搞錯了啦!國小五年級去的,那裡離我家那麼遠,平常也不會去。記不清楚是應該的。」我大大地吸了一口好喝的咖啡奶昔,露出滿足的微笑。
天母是「母」的嗎?公館是「公」的嗎?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我去的那個地方是叫做天母,不是水母。媽咪那一次帶我去天母玩,嘴裡還開玩笑地說了這句話,告訴我這是她大學時創作的第一首新詩呢。媽咪真有才華。
「你真的不知道甚麼是水母呀?」阿寬問。
我還在想媽咪呢,他把我拉回現實生活來。我開口:
「聽過啦,我只是一時搞錯了嘛,不要真以為我很呆。我看過自然課本上的天……水……水母照片,可是沒看過真的。」
「我表姊昨天說,她可以送我兩隻水母。現在她在賣水母。」
「妳那個教鋼琴的表姊?她,改行啦?那不是變成山葉水族館了。」
「不是。她只是兼差趕流行,在地攤賣水母,聽說銷路很棒呢。」
「真的?養水母嗎?」我升起好奇心了。
「過兩天,我去找我表姊,然後我們一人就有一隻水母了。好嗎?」
阿寬很認真地看著我,我心中很期待地用力點頭。
養水母算是養寵物吧?媽咪還住在家裡的時候,她曾養過一隻小狗,後來媽咪出國工作以後,爸爸因為不會照顧狗狗,就把牠送到南部的外婆家。每隔一段時間跟爸爸去外婆家時,看著漸漸長大的狗狗,我就會想起媽咪。
爸爸說,他看見狗狗也容易想起媽咪。
現在,我居然有機會可以擁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寵物了。
還沒拿到水母的前幾天,我央求爸爸帶我去書店,買一些關於飼養水母的書籍,可是我們根本找不到。爸爸忍不住問:
「大呆,你突然要爸爸帶你來買水母的書,是上課要用的嗎?」
我有點擔心,他不在公寓裡養狗,也不會讓我養水母。我於是輕聲地問:
「我可以養寵物嗎?」一種無辜渴求的眼神。
「甚麼寵物?水母喔?」爸爸果然是大人,早知道我心裡在盤算甚麼。
「嗯。阿寬的表姊在賣水母。阿寬說,養水母不麻煩的,在公寓裡面也沒關係。養在玻璃瓶裡,每天只要滴一滴有養料的藥水,水母就會吃飽了。」
「現在流行養水母?」大人果然是大人,資訊都比我們落後。
「可以嗎?」我試探。
爸爸也沒說甚麼,只是點點頭。我很開心獲得了最後關卡的許可,更是正大光明地準備好心情,迎接水母的到來了。
過兩天,最後一節課上完時,阿寬背起書包,拉著我的衣角很神祕地說:
「喂,水母在我書包裡耶!」
「你藏了一天?幹嘛不早點告訴我?」
阿寬說,他怕班上同學會向他要,可沒那麼多免費水母的;而且,生物課老師早上才提到現在流行養水母的事情,教我們不要去買水母。
「對呀,為甚麼?」我不明白為甚麼老師不鼓勵同學養水母。
「說是很容易死的。」阿寬邊走邊說。
好好養怎麼會死呢?就像人好好活著,哪有會突然死掉的道理嘛。
我和阿寬一起走出校園,天氣很棒,夕陽拖著我們的影子,在長長的紅磚道上。我回頭看,看見我們倆人影子的盡頭,肩靠著肩,連臉都疊合在一起了……
●以上為部分節錄。完整內容請見:張維中短篇小說集《代替說再見》原點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