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散文

聖誕童話

某年平安夜,我下定決心不睡覺,坐在床上守候聖誕老公公的到來,要將心中堆積已久的疑問,尋求解答。

是什麼時候,開始過起聖誕節的呢?

我問起父母,他們只說:「就是你小時候啊。」

至於,到底是小到幾歲,他們已經記不清楚了。

歲暮將近,我和家人走在市區裡,明顯感覺到街頭的商家,開始營造起濃厚的聖誕節氣氛。書店裡的耶卡展覽,唱片行應景的聖誕歌曲,廣場前高聳的聖誕樹,整座城市頓時被妝點得像要參加一場嘉年華,彷彿比中國年還要熱鬧了。我一直都喜歡過聖誕節,從小。

雖然,我們從不是教友,也沒有任何外國親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家裡總有過聖誕的傳統。而所謂的傳統,其實,就是指在平安夜裡,只要於床邊繫上一隻襪子,聖誕老公公就會悄悄地在夜半時分,潛入家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禮物塞進裡面。

然後,隔天一早,當我轉醒的剎那,便會忍不住趕緊起床,翻向床腳看,發現昨夜還乾扁扁的白襪,竟然變得圓鼓鼓的向我微笑。

一份嚮往已久的禮物,從天而降,真真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哇,真是有聖誕老公公耶!為什麼要送禮物給我呢?我總是在那樣的清晨,愉悅醒來,興奮地問。

「因為你乖呀,聖誕老公公喜歡你。」父母總是這麼回答。

大我許多歲的姊姊們也有禮物,可我一點都不吃味,因為,聖誕老公公總是對我這個小朋友最好,禮物總比姊姊多。尤其,糖果餅乾一大堆。

「謝謝。」姊姊們對父母說。

我聽了,糾正她們說,喂,是聖誕老公公送的呢,可別搞錯了!

她們就會笑起來,並不多說什麼。

那時候,我就像許多的小朋友一樣,一直篤信這則神話的存在。

聖誕老公公到底是怎麼來,從哪裡來的呢?後來,要接近聖誕節之前,我開始問起這類問題。
家人說,反正就是從遙遠的地方來,有下雪的喔,然後,騎著鹿還是什麼的動物,他們其實也搞不大清楚。畢竟,他們跟聖誕老公公並不熟嘛。
我又追問,那,怎麼進我們家的啊?
「煙囪嘛。」家人說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怪怪的,又改口告訴我:「聖誕老公公有魔法,這不是你,也不是我們會懂的囉。」

不懂,可以問聖誕老公公吧?讓他親口告訴我,不會錯的。我心想。

於是,某年平安夜,我下定決心不睡覺,坐在床上守候聖誕老公公的到來,要將心中堆積已久的疑問,尋求解答。姊姊們看我幾乎撐不下去了,都勸我放棄,連父母都說,我這樣虎視眈眈等著,聖誕老公公可能會被嚇到,就不會來喲。
但是,我仍然執著地坐在床上守候著。我不敢躺,怕容易睡去,可就前功盡棄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竟已經完好的躺在被窩裡,陽光灑過窗子,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我緊張地回頭張看床邊的襪子,已經鼓成一個圓球。

啊,失敗了。
縱使有些悵然,卻不沮喪,因為,還是有禮物可拿嘛。明年,明年聖誕節,我一定要跟聖誕老公公聯絡上。

不曉得有沒有其他的孩子,像我一樣這麼固執,直到第二年的聖誕節前夕,還牢牢記住這件事情。我告訴姊姊的時候,他們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問我,是不是今天晚上,還打算不睡覺呢?

不了,我回答,我想到了其他的辦法。

我拿來一張白紙,準備寫一封信,給聖誕老公公。因為很多字還不會寫,只好請姊姊幫忙,將我想要告訴聖誕老公公的事情,以及希望他回答的問題,全部寫在紙上。當晚睡覺以前,我將信貼在床腳繫上的襪子邊,連鉛筆都準備好,認為應該是萬無一失了。我害怕聖誕老公公懶得寫很多字,所以,準備的都是是非題和填充題,還在信末特別拜託他,絕對要回應,就算簡單的幾個字也行。

我安穩的睡覺了。然而,卻在隔天早晨,依舊失望的看見,那封信,完整如初的貼在那兒,在塞滿禮物的襪子邊。

「豬啊,聖誕老公公看不懂國字吶。」姊姊說。

他沒有唸書嗎?還是姊姊的字太醜了?我很懷疑。

家人說,聖誕老公公可能是外國人,看不懂我們寫的字,也可能房間太暗了,沒有注意到我貼的那張信紙。

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倒是覺得,聖誕老公公似乎真是太老了,頭腦都不太靈光吧。然而,我始終還是相信著聖誕老人,等待每一年冬天,他的到來。

直到有一天,我所信仰的聖誕童話,終於被一張標籤給粉碎了。

那個早晨,我像往年一樣,興奮地抱著自己的禮物襪,到姊姊面前準備相互展示。可是,當我將襪子裡的零嘴和玩具拿出來,竟看到包裝上貼著巷口的那一間「某某商店」的價錢標籤,刺眼的出現在眼前時,驀然有一股不可置信的,卻似乎又恍然大悟的難過情緒,充塞在心口。只差一點,我就要哭出來了。

不是說聖誕老公公,都從遠方帶來禮物的嗎?結果,都只是在巷口隨便買來的。更重要的是,這些東西,在幾天以前,我湊巧幫媽媽放衣服到她的衣櫃時,早就瞥見的啊。

根本就沒有什麼聖誕老人的,原來。

一張忘記撕掉的標籤,告訴我,其實,每年夜半,將禮物塞進我的襪子的人,只是自己的父母而已。

我的父母和姊姊,並沒有用悲憫的心情疼惜我的處境,反而樂不可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覺得哪裡好笑,只是感覺,我被欺騙了,而他們卻好像獲得一種解脫似的,為終於不必繼續演戲而慶幸。

看著他們的笑容,終於,我還是哭了。

「長大啦!這代表你長大了嘛,很好啊。」

他們笑著安慰我,像是一種我聽不明白的語言。是不是成長,就必須一定要面臨童話的幻滅?

後來,我發現,當明白了聖誕節是怎麼一回事之後,我卻沒有失去對過聖誕節的熱情。年齡漸漸更大了,開始流行在朋友之間寄發聖誕卡,我總不錯過,會慎重其事地針對友人,挑選合適的卡片,捎送祝福。喜歡過節的溫馨氣氛,就算不是教友,沒有了童話,我仍鍾愛。

家人們仍在平安夜裡繫上一隻襪子,不再等待聖誕老人了,貪戀的卻是父母給予的溫暖,滿滿的塞在希望的白襪裡。

期盼的心情,打開襪子的喜悅,竟是沒有改變的。

那麼,喜悅既然是未曾更動的,為什麼不繼續相信這則童話呢?

所以,我們也替小外甥女過起聖誕節,教她繫起白襪,等待黎明奇蹟的出現。

雖然有人說,不應該替小孩塑造過多童話的假象,因為,這個社會從來就是猙獰的;但,我們還是決定這麼做了。

就讓她相信吧。即使某一個清晨,她也將發現事實,然而,此時此刻,就讓她相信吧。於是,有一天,我們面對這個殘酷的,人與人的世界時,才能用童稚的,美好的心情,去柔化所有挑戰。

「所以,真的是我們忘記撕掉標籤,你才知道沒有聖誕老人嗎?」父母問。

我點頭。走過冬季裡熱鬧滾滾的台北街道,我把這一段聖誕節的記憶,告訴了他們。他們甚至不大記得,頻頻追問,真的是這樣子嗎?

是啊。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呢,我想。

忘記撕下的標籤,其實,早己變成了一張魔毯,載我穿越過許多險峻的高峰峽谷,降落在心中,一片彩色而甜美的,希望的國度。


◎本文收錄於張維中散文集《流光旅途》麥田出版,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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