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散文

牛丼,與一個人

我家附近有一棟大樓,自從一樓的公司撤走以後,原本是用來做辦公室的偌大空間就一直空著,直到前陣子終於開始有了動靜。原來想大約還是新的公司行號進駐吧,不過,幾天之後瞥見正在裝潢的模樣,發現應該是要開間餐廳的。這突然激起我的興致來。公司行號與我無關,但既然是吃的,可就與我脣齒相依了。

到底會開什麼店呢?我每天經過外頭時都很努力從裝潢進度來歸納線索。前天覺得是咖啡館;昨天懷疑是披薩店;今天又覺得像速食店。嗯,還是迴轉壽司店呢?有時候甚至忍不住駐足,偷看一下工程車搬運下來的建材,會不會標示店家的名字。偶爾發現身旁多了一兩個老先生、老太太,他們一看就是這附近的居民,恐怕比我更關心這小鎮有什麼新的變化。

答案終於在招牌掛上的那一天揭曉了。是松屋,跟吉野家一樣的牛丼飯連鎖店。唉,實在不是什麼特別的店哪。不過,對我們這個區域來說,這間松屋的開幕,可是很大的衝擊呢。在日本每一個車站前,通常都會同時有吉野家和松屋這兩間店,不過我住的地方多年來卻只有吉野家而已。因此,松屋一開幕以後,可說是正式結束了一黨獨大的時代。

松屋和吉野家式的牛丼店,在日本還有很多其他的品牌。這些牛丼店共通的特色是用餐空間都不大,幾乎全是以一個「ㄇ」字形的吧台式座位,讓所有客人圍著中間的店員工作區櫛比鱗次地坐著。這和吉野家在台灣速食店式的用餐空間完全不同。所以,想要悠閒地坐著邊吃邊聊的話,是絕對不可能去吃牛丼的。大部分走進松屋或吉野家的,都是一個人。而且多半是只想餵飽肚子,趕緊吃一吃就準備離開的男人。因為座位狹窄的關係,和鄰座的人距離太靠近,一般的上班族年輕小姐是不會想踏進來的。

奇妙的是,我家附近的吉野家和松屋卻很特立獨行。這裡的吉野家,座位的排列方式像是台灣。點餐時不在櫃台,而如同一般餐館由店員上前來點餐。菜單也不同。別的吉野家沒見到的咖哩飯,我們這裡竟有賣。一旁新開張的松屋也不落人後,座位的排列方式除了有著跟其他松屋一樣的「ㄇ」字形位子以外,同時也增設客人能夠對坐的四人座。座位排列方式的改變,讓客層產生了變化。女性客人踏進來了;一家人吃牛丼飯的畫面也出現了。這裡的松屋和吉野家,有了不那麼「宅」的新鮮形象。

吉野家跟松屋有兩個最大的差別。首先是味噌湯。吉野家的味噌湯要錢;松屋的則是免費。另外,是點餐和付款方式的不同。吉野家向店員直接點餐,吃完後拿著帳單到收銀台付款;松屋則是在走進店裡時,就在票券機前決定並且投幣付款,然後把食券放到桌上,讓店員拿取後開始料理你的餐點。從走進店裡到離開,你不需要講任何一句話。當然也沒有人能從你的口音,得知你來自何方。食券機給了這城市裡擁擠的人們,一種自閉卻安心的距離。沒必要的人際關係,儘可能的減少,麻煩自然也就會少。

然而,確實有那種不想講話的時候吧(坦白說我也會有),就連進餐廳開口點菜都顯得麻煩的日本人必然不少。村上春樹就是其中一個。他想吃壽司時常會去吃迴轉壽司。倒不是因為比較好吃,只是因為不必開口點菜,想吃什麼自己拿,省得麻煩。

牛丼店的存在其實是拯救了像我這樣從外地而來,落在異鄉大城市中的獨居男性。不下廚,厭倦了便利商店的便當,想吃點現作的卻不想吃漢堡,同時餐費又希望控制在日幣五百元以下時,大概最後就是走進了牛丼店。

有時候,放假時我一整天都沒出門,也沒有跟任何人電話聯絡。只有在電腦螢幕上的朋友們一個個相繼跳出來,寒暄問候,彷彿有一種彼此仍在同一個城市裡的錯覺。

松屋開幕的那天夜裡,我決定去聊表捧場之意。走進店裡時,恰好一個老太太準備離開。就在她要踏出店門之際,廚房裡所有的店員忽然探出頭來,喊出好大聲的「謝謝惠顧!請再次光臨!」

老實說我被嚇了一跳,不是因為音量,而是這句話喊得太誠懇了一點。是因為第一天營業的關係吧。老太太顯然也感到意外了。她突然停下腳步,緩緩地翻過身子來,微笑著,跟店員微微地鞠躬。這是在誰也與誰無關的牛丼店裡,我從未見過的景象。

看著店裡零星的幾個客人,一瞬之間,我好奇這些人,會不會是我隔壁的住戶?畢竟住了這麼久,我根本沒見過這一棟公寓裡其他人的長相。我揀了個位子入座,把食券遞給了店員。就在喝起冰水來時,才突然意識到,我連今天開口講出第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了。

●創作於2009年
●收錄於散文集《東京上手辭典》2010年7月,麥田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