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vels, 世界

陽光停泊的渡口:西班牙的回憶

之一、畢爾包Bilbao

「啊?什麼包?」

這是經過實驗證明,當我告訴身邊的朋友,西班牙的畢爾包(Bilbao)多麼令我神往時,百分之九十的人所呈現出來的自然反應。

喜歡出國購物的朋友,錯認畢爾包是當地某種著名的皮包或背包,紛紛向我打探,希望我即使不替他們帶一雙camper回來,也至少幫忙買個什麼有名的包包;對史地小有鑽研的朋友,雖然因為沒聽過『畢爾包』而感到了微微的沮喪,但仍保持鎮定的向我詢問:「是不是特有的建築?是遊牧民族使用的帳棚,就像是蒙古包那樣嗎?」

不是、不是,我啼笑皆非地解釋,畢爾包只是西班牙北方的一座小城。

朋友接著含蓄地問:「那麼,一座小城,有什麼好玩的?」

去參觀博物館呀!當我回答以後,那一群百分之九十呈現自然反應的人,則百分之百會再冒出同樣的疑問句:「就只是去參觀一座,博物館?」

事實確實如此。在這趟西班牙旅行的路線裡,我為了心儀已久的古根漢博物館(Guggenheim Museum),特地選擇了對玩家來說並不順路的方式,決定拜訪這座沒有太多台灣人聽過,或者聽了也會產生許多誤解的城市,畢爾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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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存在著多少種荒謬或詭譎的想像,對於前往畢爾包的旅人而言,這座城市其實只有一種說法。

這說法便是古根漢代表了畢爾包,而畢爾包也等同於古根漢。

早在九七年夏天,我便曾經與畢爾包的古根漢照面過了。那年我在紐約的古根漢博物館大廳裡,看見即將開幕的畢爾包古根漢照片與模型時,當場被這座造型詭異,龐然的銀色大物給震懾住了。許多年過去,我陸續在國外的音樂錄影帶或是廣告裡看見博物館的身影,彷彿是遠方一次次不停歇的呼喚。

如今,當我有機會來到西班牙,理所當然地把畢爾包列入行程,內心鼓動著朝聖的情緒,準備走進不再只是模型的國度裡。

我和同行的朋友A與E,從葡萄牙的里斯本坐夜車返回西班牙以後,計畫當日下午再轉搭火車從馬德里北上畢爾包。

計畫中,我們將花上六個小時的車程,在夜間九點半抵達畢爾包;計畫中,我透過網路預定了一間很美麗的飯店,準備迎接著舟車勞頓的三個人,提供我們舒適的休憩,然後在翌日清晨,神清氣爽的邁向古根漢;計畫中,我們逛完博物館後,要在當晚搭乘購買好的夜車,第二天抵達巴塞隆納與朋友會面。

但計畫終究只是計畫。我們竟然錯過了預定的火車,於是,所有的規劃全在那列錯失的列車中遠走高飛了。我趕緊向車站的票務櫃台詢問下一班列車時間,在他聽不懂英文而我也不明白西班牙文的困苦溝通下,票務人員最後總算明白了我的遭遇,並且告訴我,從馬德里開往畢爾包的火車班次不多,下一班將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的夜車,明天早上才會抵達。他隨後補充,當然,這是指那班車還有空位的話。

此時,有兩個現場正在直播。第一現場是朋友A孤苦伶仃的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看顧著我們的行李,並飽受馬德里人恐怖的煙癮攻勢。第二現場則是我和朋友E兩個人,在票務櫃台前穩定沮喪的情緒,想想後果與接下來該怎麼解決。票務人員的一番話意味著我們預付的車票款項,因為錯失班次而全報銷了,必須另外花費一筆錢搭乘夜車,如果尚有空位的話。可是我們三人同時擔心,六人一室又沒有床位的夜車,是否會很不舒適?在人人都說搶匪滿天飛的地方,是否很危險?另外,那間在網路上看來很美的飯店,非但不能住到,還要依照規定而扣繳一晚的費用了。然而,即使下一班夜車沒有空位,我們仍必須在明天抵達畢爾包,因為接駁到巴塞隆納的夜車已經預定好了。

如此一來,最糟糕的結果將是,根本沒時間去古根漢博物館。

現在該怎麼辦?坐飛機趕時間嗎?放棄古根漢嗎?還是,努力試試看能不能買到夜車?我和身旁的朋友E,做了各種因果的推演。

所幸,幾更折騰之後,我們總算在最後關頭買到了夜車的票。

確定有了畢爾包與古根漢等候在前方,我們面對七個小時的候車時間,即使深陷在香煙迷團裡,幾乎變成三條煙薰火腿,仍然保持了亢奮的心。

第二天抵達畢爾包車站時,我才赫然明白,這一切恍若是安排好的。

冥冥之中,我們被安排了錯過火車,但此時此刻才有機會站在清晨人煙稀少的畢爾包街道上,看見尚未甦醒的城市,最初始的寧靜樣貌。

畢爾包有一股玻璃的質感,事實上在西班牙古文裡,Bilbao這個字就有著玻璃的意涵。從將亮而未亮的天空開始,半透明的寶藍色澤覆蓋起整座城市。初秋氣溫裡透著水氣,深深吐吶一口氣,便像是捧起了玻璃杯淺嘗幾口冰涼的礦泉,沁涼舒暢。靜靜看著古典的建築下有兩排昏黃的街燈,延伸到遠方的石橋上,從薄霧裡透出朦朧的微光。當燈火愈來愈模糊,景致愈來愈清晰之際,天空亦漸漸明亮起來。HOLA!畢爾包正向我們道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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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根漢博物館就在市中心,聊著天,沿著河邊漫步,經過幾座石橋,再轉過幾個開設了精緻藝品舖的街角,傳說中的銀色大魚便從河邊跳躍而出了。出生在加拿大,居住於美國加州的建築師Frank O. Gehry據說從小就愛魚,當他被委任設計這棟博物館時,便將童年的記憶與夢想移植到了建築上。充滿流線感的外型,飛機外殼的金屬質材,成為博物館外觀的建材。建築因此像是魚鱗一般,一片又一片重疊著、交錯著,隨著日光的昏明與山水的投射映照,產生不同的視覺效果。我懷疑有多少人是為了博物館內的展覽而來的?大約每一個旅人,都是為了完整拼貼出印象裡的建築物才來到此地。

或許畢爾包才是一座博物館,而古根漢就是其中不可替代的展覽品。

畢爾包人擁有極其謙虛的驕傲。昔日,這裡曾經是一座失業率節節攀升的工業城市,因為古根漢的出現,徹底改變了命運,成為一座文化大城。博物館建設的同時,政府決心改造此城,邀請了像是香港新機場的英籍設計師來規劃地鐵系統,請到吉隆坡雙塔的日籍建築師來設計商業中心,以及更多的來自於各地的建築師,共同打造新市容。這些因應古根漢而出現的新設施,大約也都有一種熠熠發光的透明玻璃質感,讓畢爾包從外在到內在,徹底發光起來。

我們走過博物館側門的蜘蛛裝置藝術,沿著河道繞向正門,看見一隻用綠葉裝飾而成的巨犬,抬頭挺胸地站在大門口,迎接旅人也陪伴著銀魚。

蜘蛛、巨犬和銀魚,三種毫不相干的動物造型物被放在一起,大約象徵這座城市對於藝術、生命和族群的尊重與包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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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走進館中,彼此的心裡是充滿興奮與感激的。歷經風波,此時此刻,總算是來到了。這不只是此趟旅行的規劃,也是五年前在紐約的約定。

等待夜車抵達前,我和朋友A與E坐在速食店裡書寫起明信片來。

我看著明信片裡的古根漢博物館,心想,或許對於前往畢爾包的旅人而言,這座城市只有一種說法,可是,對終於朝聖了古根漢的我來說,這城市已然從想像中成為現實了。人們都說現實是幻夢的反面,但我確知畢爾包的現實是閃耀著光芒的,因為在這只璀璨的玻璃杯裡,至少盛裝了三個人滿足的初秋回憶。


 

之二、【巴塞隆納/Barcelona】

巴塞隆納是一座被西班牙人暫時保管的城市。

當我們浩浩蕩蕩地進入此城時,我總是忍不住這麼猜測著,巴塞隆納只不過是讓西班牙人暫時保管而已。

這座超過一千年歷史的城市,真正的擁有者不是西班牙人、不是加泰隆尼亞人,甚至也不是人類。我臆測,巴塞隆納是外星人居住過的城市;巴塞隆納其實應該是屬於那些接近於外星人所思所想的天才與藝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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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迪Gaudi。米羅Miro。畢卡索Picasso。達利Dali。安東尼‧達比埃斯Antoni Tapies。還有,更多不能數盡的藝術創作者,他們皆是出身於巴塞隆納,或者曾經在此城渡過了生命裡貴重的時光。這些天才與藝術家,在百年前便創作出了許多至今看來依然符合時尚,甚至未來仍將引領風潮的建築風格、色彩運用和設計概念。他們的作品大約都有一種調性,那就是作風大膽、色調鮮明,而且充滿幾何輪廓的抽象圖形。無論怎麼看,都不大相信那些作品是百年前的人所創造出來的。他們的作品有一股理所當然的力道,實在令我不得不懷疑,這些藝術家是來自外太空的,彷彿,從他們眼裡看出去的人類世界,就是長得那麼奇形怪狀,而他們只不過把看見的落實出來罷了。

就這樣帶著一顆探勘外星人的好奇心,終於來到了巴塞隆納。

居住的地方緊鄰英國宮連鎖百貨旁。放置好行李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準備前往百貨超市添購生活用品。奇怪的是當我們走到百貨公司前,看見櫥窗亮著燈,明明還在營業的樣子,但大門卻深鎖。我們向裡頭張望,忽然走出一名警衛。

我向他詢問是否中午休息(西班牙人作息太怪,若是百貨公司中午休息,我一點都不訝異)以及何時營業,他只搖搖頭說:『No,No!』

身旁的朋友E用簡單的英文單字跟他確認:『Today,Close?』

他仍是一樣的回答。

那麼明天呢?

他改口回答:『Tomorrow,Close!』

竟然明天也不開門?一向敏感的朋友A此時開口說,該不會倒閉了吧。

於是,E跟我,這次配合著打叉叉的手飾,再問他:『Forever,Close?』

怎料他竟然真回答:『Forever,Close!』

永遠關門?我們半信半疑的離開了。

終於,發現不只英國宮,其實整個巴塞隆納的主要商家,今天都沒有營業。

原來,這一天是國定假日,是一年一度的『加泰隆尼亞日』。巴塞隆納屬於西班牙東方的加泰隆尼亞地區,有不同於其他地方的族群、方言和文字用法,文化也有所不同。再加上巴塞隆納一向有著比其他地區更輝煌的藝術成就,使得加泰隆尼亞意欲獨立的事件也層出不窮。這些種種的原因,讓自傲身為加泰隆尼亞的巴塞隆納人很瘋狂這個節慶。

我們來到本城最大的加泰隆尼亞廣場,沿路看見當地人將加泰隆尼亞省的省旗懸掛在陽台上,隨風飄揚。隨風揚起的還有人們的微笑,他們興奮地把旗子披在肩上、綁在腰上,有的人甚至化妝得花枝招展的,站在敞篷吉普車上呼嘯而過。

市民往來,遊客如織,警察開始管制交通了,據說晚間還有更盛大的遊行。整個廣場,整座城市,瀰漫著濃厚的秋日嘉年華的氛圍。總能自娛娛人的我們,乾脆把這樣的慶典,當作歡迎我們來訪的儀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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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隆納畢竟是西班牙最具觀光資源的地方,十分的國際化。雖然並非每個人的英文程度都好,但相較之下,當地人的外語能力已是水準之上。他們雖然自傲於文化,但一點也不顯得傲慢。

當我們尚未深入了解巴塞隆納人的時候,他們已經用行動證明了。下午,我們因為行走疲憊,坐進廣場邊的麥當勞休息。我和朋友E各點了一杯咖啡牛奶正準備享用時,E不小心失手而將咖啡倒落在了地上。我們趕緊掏出所有的紙巾擦拭,一名年輕的服務生見狀立刻過來。他的英文即使不好,但仍努力地試著告訴我們,讓他來處理就好。他請我們坐到隔壁桌,拿出拖把清潔地板,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最後竟主動替我的朋友再端來了一杯不計費的咖啡。對於曾在馬德里受到店員欺負的我們來說,這結果簡直令人感激涕零。那杯用espresso調製的咖啡牛奶原本就好喝至極,有著Starbucks Latte的口感,而因為好心的服務生,讓咖啡喝起來更加香醇誘人了。

巴塞隆納果然是天才與藝術家的原鄉。那位麥當勞的服務生,雖然不是創作者,但也表現出了如藝術家般的細心與熱情。

我們在巴塞隆納約好與另兩位從台灣來旅遊的好友會面。那晚,我們陪他們回到下午便辦理好投宿的旅社裡,沒想到領取房間鑰匙時,發現粗心的老闆竟重複接受訂房,把房間給了另一個人。老闆上了年紀,有些糊塗,反而指責我們的朋友把鑰匙給了其他人,要他們負責。他聽不懂英文,我們怎麼樣也說不清楚,最後只好宣布放棄。對於旅社老闆的態度和行為,我們感到無可奈何,但也覺得有趣。該能怎麼說呢?巴塞隆納是屬於藝術家的啊,他的偏執與堅信亦宛如藝術家的脾氣,我們只好尊重一名藝術家的信仰了。

已經將近夜裡十二點了,我們陪著扛著背包、拖著行李的朋友遊蕩在舊城石板路上,穿過涼風、PUB和街頭,挨家挨戶詢問旅社,是否今晚有空房?因為有彼此的笑語相伴,我們一點也不感覺慌張與疲憊。這彷彿是加泰隆尼亞節慶的一部份了,我們被安排遊走在夜半的哥德區裡,雜沓的人群搖晃在燈紅酒綠的街影裡,讓中世紀風情的古老建築側錄這一刻。這一刻將是恆久的。

來到巴塞隆納,絕對是為了一睹有如外星人的藝術家和其所創造出來的作品。巴塞隆納的藝術家可以說是幸福的,因為許多大師在生前就已經受人賞識,嘗到成功的滋味。我們來到畫家畢卡索的美術館時,感受更加深刻。這間美術館是畢卡索昔日的工作室和舊居,整棟建築物的空間及條件都絕佳,顯示他成名後的生活的確過得不錯。美術館按照畢卡索創作時間來設計參觀動線,將不同時期的畫作呈現在我們眼前。我們看見一位畫家風格的改變,看見藝術家的堅持,同時也感受到巴塞隆納人對於藝術有著寬廣的包容和鑑賞。

米羅是我從小就注意到的一位藝術家,此行來到巴塞隆納,很期待來到米羅美術館。這間美術館位於蒙特惠克山區(Montjuic),九二年舉辦奧運會的奧林匹克運動村也位於這裡。我們逛著山林間的米羅美術館,感覺到他真是個特異的藝術家。那些詭譎的顏色被拼貼成不規則的圖像,因為色調鮮艷,並且有著童趣風味的可愛形狀,甚至連小孩子都好鍾愛。從正門到館內,許多米羅設計的人形雕塑,頭大手短,傻呼呼的可愛模樣,根本是科幻電影裡的造型。米羅肯定是外星人的,我們都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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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外星人的領隊應該非高迪莫屬了。巴塞隆納與高迪密不可分,這座城市孕育出了高迪的才華,高迪也成就了不可替代的巴塞隆納。二○○二年是高迪一百五十週年誕辰,巴塞隆納的街頭到處都懸掛起紀念旗幟,歡迎遊客朝聖每一項高迪的建築。從米拉之家、巴特婁公寓、奎爾公園到舉世聞名的聖家堂教堂,他的建築融合進市民的生活,並且用充滿想像力的設計展現出一個天才藝術家的光彩。我很喜歡充滿高迪風味的馬賽克瓷磚拼貼,碎裂的組合彷彿預言生命的片段,每一塊或許皆是平凡而不完美的,但集合起來如何能產生驚豔的力度,才是最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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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已經建築了約一百二十年,並且仍在施工中的聖家堂頂端,我們觸摸歷史的石塊,緊鄰高聳的尖塔,看那些呈現出聖經典故的雕飾,有好幾分鐘都不能言語。隨興的巴塞隆納人本來不在乎教堂的施工進度,但近年來,他們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到死都無法見證完工,便開始著急了起來。聖家堂於是開始趕工,原本預估還要再花上百年的時間,將力拼在二○二○年完成。

「到時候,我們再一起來吧!」

朋友A向我和E提出了邀約。我們在風裡點頭。

天色緩緩墨黑,秋晚氣溫驟降,我們感覺冷了,也感覺餓了。E說:『那就去吃晚飯吧。』旅程中,朋友E總掌握了三餐時間,絕不拖時,提醒大夥準時進食。於是,擁有美食第六感的朋友A便會提議用餐的種類,接著我便開始翻閱地圖帶領大家前往正確的路途。

十八年後,我們將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我們是不是仍生活在同樣一座城市、相守在美好的距離裡呢?而聖家堂,真的會完工嗎?

走回城裡繁華的蘭布拉大道(La Rambla)上,我知道,一座被西班牙人保管的城市,現在,也開始保管在我們的心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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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於2002年。收錄於張維中散文集《不是太堅強》2006年發行
  • 以上圖片借自網路西班牙觀光相關網站公共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