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一地震發生的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一歲。
地震發生的那一天,我參加大學社團的活動去了香港,人不在台灣。那天晚上我和同學們玩得很瘋,到了凌晨兩點多才睡。第二天早上起床後,在旅社看見報紙上斗大的新聞標題時,我才知道發生了大事。
住在南投的奶奶,在這場大地震中離開了。
安養院的阿姨終於聯絡到我時,對方哭得泣不成聲。奶奶住的安養院幾乎有一半的樓房都垮了,死傷很慘重。我因為太震撼了,唯一的反應只是默默聆聽。
電話掛上以後,我升起滿滿的罪惡感。一想到在地震的當下,奶奶和這麼多人都在受苦,但我卻喝得醉醺醺的,剛回到飯店開始洗頭洗澡,就覺得非常罪過。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洗頭這件事情彷彿便有點忌諱似的,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會在洗頭時發生。
沒想到,十幾年後真的發生了。而且,又是地震。
奶奶雖然被壓在瓦礫堆中,可是容貌卻意外地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安養院裡其他不幸身亡的人,很多甚至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地震後一切都非常的混亂,災區裡實在傷亡的人太多了,醫療和葬儀系統崩潰,往生者的後事不得不都從簡處理。奶奶的後事因此也草草結束。
從小到大每當我要跟奶奶道別時,奶奶總是把我摟在懷裡,用她隨時間流逝而堆積著愈來愈多皺紋的臉,磨蹭我的雙頰。
「奶奶好捨不得瑛瑛喔。」
小時候是奶奶蹲下來,長大以後則換成身高拉拔得比她還高的我蹲下來,好讓她能夠磨蹭我的雙頰。那遂變成我這輩子關於道別的一種儀式。
我在殯儀館裡,用我的臉頰觸碰奶奶的臉時,奶奶當然是已經無法說話了。
「瑛瑛好捨不得奶奶喔。」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觸碰臉頰告別時,由我開口。
身旁安養院的阿姨們都知道我和奶奶有這樣的習慣,因此哭得一塌糊塗。可是我仍舊沒有哭,雖然心裡比刀割還痛,但我想奶奶終於等到了我趕過來,和她完成這個道別的儀式以後,一定可以走得比較安心吧。
奶奶的後事處理完以後,我曾在離開南投前,去了一趟已經傾圮的安養院。
站在潰不成形的瓦礫堆面前,我好難想像奶奶曾經住在這裡,更難以想像當樓房傾垮之際,無法順利逃脫的往生者,他們的身體遭受到多麼大的苦痛。
「雖然這麼說可能很不敬,可是也許我們應該換個角度想,奶奶是在地震時受到驚嚇而導致心肌梗塞,一瞬之間就往生了,並不是因為被壓到而身亡。」
陪在身旁的安養院阿姨試圖安慰我。
我點點頭,對她微笑,打從心底謝謝這個人的溫柔體貼,終於淚水還是抑止不住地流下來。流下來的淚,在風吹來的剎那,雙頰感到暖暖的,好像是奶奶的臉貼近的溫度,令我打起了精神。
那樣清新的風,有山林的味道,完全嗅聞不出不久以前,這裡曾經發生過那麼一場腥風血雨的災難。
或許大自然就是這樣子的吧。對它們來說,一切不過是地球上自然的變動。我們只是寄居在它們身上的,全是外來者,沒有什麼權利質問它:「喂!你為什麼要來這一場地震!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帶走那麼多的人命?」
當然我也沒有權利向奶奶抗議:「奶奶妳明明答應我大學順利畢業以後,要跟我一起去東京玩的,為什麼妳就先走了?」這樣的話。
奶奶小時候受過日本教育,會講日文,年輕時甚至還在替日本人工作過。她對日本充滿好感,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之一就是到日本旅遊。遺憾的是她最終沒有來成。連沖繩也沒去過。
因此,當我意外地獲得可以來到日本工作的機會時,答應的理由之中大概有一半是為了替奶奶完成夙願。
我想,奶奶在天之靈知道我能到日本工作,應該是很開心的。
只是奶奶或許開心了,我在東京似乎卻沒有過得很開心。
☆
幾經折騰,我總算克服了地震後的交通癱瘓,見到久違的天皇。
因為電車停駛,我從原宿走到新宿,遲到了半小時。
雖然始終沒辦法聯絡上天皇,但當我看見天皇還是屹立不搖地站在約定好的地方時,覺得他真是充滿著君臨天下的氣度。
「你果然很有耐性。我真怕你等不到我,誤以為我糊塗到忘了今天的約會,就氣得走人,然後再也不願意見我了。」
我向天皇致歉。
「算啦,妳糊塗也不是今天而已。」天皇笑起來,說:「我其實不是有耐性,只是不知道怎麼辦好,只好一直站在這裡。畢竟發生這麼大的地震,手機不通,妳又沒有準時現身,要去哪裡確認妳的安危,我也不曉得。」
「既謙虛又體貼,你加深了我當不成皇后的遺憾。」
「要是這麼說的話,這輩子沒辦法娶妳做皇后,我才真是太抱歉了。」
我跟天皇大約有一個多月沒見到面了。說要約吃飯,總是沒約成。天皇不用MSN也不用臉書,相較於超級倚賴電腦的「網路控」的我而言,雖然同樣住在東京,距離意外地比台灣的朋友還遙遠。
在今天以前,我已經整整兩個星期都沒有休假。每天加班,回到家都已經凌晨一點。昨天深夜,天皇打電話來跟我確認今晚的飯局時,我居然累到講到最後睡著了而不自覺。半夜尿急起床時,才赫然發現,我做了這麼糗又這麼蠢的事。
天皇在語音留言裡下令,如果我真想晉見他,就必須給自己一天假。
「我不想跟一個極可能吃飯吃到一半就睡著的女人見面。」
於是,地震的這天,我聽了天皇諭令向公司告假一天休息,於是去了美髮沙龍。
我跟天皇到新宿西口的居酒屋「東方見聞錄」吃飯。因為地震,很多店家都休息了,不過新宿的餐廳大半都還營業。看著電視機裡播放受災區的新聞,轉頭看見的卻是居酒屋裡杯酒交晃的畫面,像是兩個世界似的,令人感覺荒謬。
一邊喝著沙瓦酒,一邊吃著我最愛的炸蓮藕片,我告訴天皇,剛剛發生在美髮沙龍的事情。
「戴眼鏡?所以他是妳的菜吧?」
天皇喝了一口啤酒,抽著菸,推了推他臉上的眼鏡,露出一臉看好戲的眼神。
「你說什麼呀?我可能大他十歲耶。」
「這樣一哭,他肯定從此對妳印象深刻了。輕熟女的淚水,恐怕是會讓年輕男孩不知所措的。一旦不知所措了,就會全盤聽妳的。」
「你重點完全畫錯!我的意思是,當場在店裡哭成那副德性,很糗呀。 」
「我的筆始終都是畫歪的。」天皇笑著說。
「而且,你還有其他地方也是歪的。」 我故意糗天皇。
員工突然現身端上了串燒,是天皇最愛的「月見雞肉」串。
說完「請慢用」以後,員工的眼神突然飄到天皇的臉上。天皇害臊著抽起菸,用力吐出好幾口白霧,以為這樣就能模糊焦點。
「妳不要亂講話,搞不好人家聽得懂中文。」
員工離開以後,天皇一臉緊張。
「還好吧。他也是男生,應該很了解。而且你不是跟我說過,男生的『那裡』本來就會往旁邊歪一點嗎?很少真的會是往前又往上的標準『完美角度』。我想,就跟我們女生一樣,胸部會稍微地下垂跟外擴也是很正常的,沒什麼好害羞。」
「妳可是唯一一個見識過我『那裡』的女人。空前絕後了。」
我失笑:「我該申請專利嗎?」
「真受不了妳。」
我跟天皇是在大學一年級認識的。那年我們都才十九歲。
天皇真的跟日本是有關係的。他有一半的血統是日本人。父親是日本人,媽媽是台灣人,中學時因為父親工作關係搬到台灣,直到大學畢業了才回到東京就業。
我們開始叫起他天皇,是從他擔任班代開始。當年只要是系上有什麼事情要跟班上宣布時,他就會站在講台上,雙手拿著講義,用著十足洪亮的聲音對台下「廣播」。
說也奇怪,他那種氣勢,無論台下有多吵,他就是有辦法讓眾人立刻靜下來聽他說話。有人打趣說,簡直像是天皇出來宣布事情一樣莊嚴。再加上天皇的名字叫做北村展吾。日文不好的大家,叫起日文的展吾(tengo)跟天皇(teno)聽起來很像,所以大家就開始暱稱他為天皇了。
「所以妳還是會繼續待在這間遊戲軟體公司嗎?」
天皇關心的問我。他始終不贊成我待在這間超時工作的公司,一定會把身心都搞壞。
「要離開這間公司,還是離開日本呢?」我困惑地問。
「妳還是想離開日本嗎?」
「你也知道,本來到日本工作,有一半原因是因為覺得能安慰奶奶在天之靈。可是,這幾年下來,我發現我真的沒有特別喜歡日本。」
「因為你喜歡的是紐約不是嗎?記得以前大學時,妳最想去留學的地方就是紐約。」
「可是都已經三十一歲了。」
「嘿!三十一歲又怎樣?我還不是到了三十歲才換跑道。妳也知道在日本很少有人敢到三十歲還換工作的。景氣那麼差,每個人要是可以進到大公司裡,巴不得賴到退休。我比妳笨多了,都敢冒險了,何況是聰明的妳呢?妳條件比我好,英語能力也比我強,換個城市再出發,絕對沒問題的!想做什麼,就以實現為前提努力吧。」
天皇又展現出充滿力量的勵志神情了。
這些年來,每當我沮喪或徬徨之際,總是能從天皇那裡獲得鼓舞。
即使我們早就不是情人,也不可能再成為情人,但他在我的生命裡扮演的角色,絕對超越了情人。
我們在大二時談過一場戀愛,不過,這段戀情不到半年就告吹了。
半年來我們睡過無數次,但真正發生關係,卻沒有超過三次。
他喜歡的不是女人。
我一點也不生氣他欺騙了我。相反的,因為我,而讓他徹底思考自己的方向,走到他應該也喜歡的路上,讓身為女人的我倍感驕傲。
女人果然對任何一種類型的男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主動提出分手,而他向我出櫃的那一個夜裡,是我見過他這輩子最脆弱的時候。
那一天,他倒在我的懷裡哭了很久。可是,從那天以後,他沒有再哭過。倒在懷裡哭的人都是我。不管我遇到什麼事情,天皇總是表現得冷靜而堅毅,聆聽並且解決。
大學畢業以後,天皇回到日本,因為中日文都通的關係,在東京找到一份媒體採購的好工作,生意上也始終跟台灣保持關係。
每次我見到天皇時,都覺得他更像是日本人了一點。說起來好笑,他本來就是日本人啊。但以前在大學時卻從不覺得。每次他來台北出差,看著他穿著合身好看的西裝,我都會忍不住要嚷嚷著要一起合照。
「好像我真的穿西裝很帥的樣子?」有次他問我。
「是很帥啊。」
「要是真的帥,為什麼還是沒有男朋友呢?」
「那你覺得我漂亮嗎?」
「漂亮啊。」
「那我還不是一樣沒男朋友。」
我們都交不到男朋友;我們都可以相互安慰;我們都有資格批評這世界上的男人都瞎了眼睛。
一年又一年,我跟天皇一起往三十歲邁進。跨過三十歲以後,天皇變得愈來愈成熟,也來到東京工作的我,偶爾會跟天皇去新宿二丁目的舞廳喝酒。看著天皇在吧台跟其他日本男生聊天的模樣;看著他脫下西裝外套,繫著領帶、穿著白襯衫在舞池中跳舞時;再想像著他在六本木媒體採購公關公司裡上班的認真模樣,我時常覺得,如果我是男人,這就是我想要的三十歲世代的模樣。當然,如果還能擁有一個情人就更完美了。
離開了東京,就等於要離開天皇了。
「那以後我要倒在誰的懷裡哭鬧呢?」
我佯裝輕鬆地吃著大阪燒,口齒不清地說道。
「傻瓜!」天皇突然摸了摸我的頭,說:「以後妳會遇到妳真正的國王呀。」
我看著微笑的天皇,眼眶突然有些溫熱。
這場地震好像也無意間震醒了我,提醒我應該重新調整自己生活的角度。
「電車停駛了,今天晚上要不要到我家過夜?」天皇問我。
我們吃完飯,走在人滿為患的新宿街頭。電車停駛了,大家只好走路回家。天皇去年在新大久保買了一戶大廈公寓,從新宿走路回去很近。
不過,我還沒回覆時,就聽到車站傳來的廣播,說地下鐵已經重新營運了。
「謝謝了!我還是回家吧,不曉得地震有沒有把家裡弄得一團亂。」
就這樣跟天皇道別,我回了家。
家裡除了一些書從書櫃上跌落,家具稍微移位以外,沒有什麼災情。
玄關櫃子上臉盆裡的水稍微濺了出來,不過裡面的小魚還是依然游得很自在。
九二一地震的那年,我在安養院的瓦礫堆當中,發現了一件奶奶的遺物。那是一個老舊到不行的鐵盆。臉盆底印著很傳統的牡丹龍鳳圖樣,圖樣幾乎斑駁得只剩一半。
我好驚訝居然奶奶竟然還保留著這個鐵盆。
小時候,我的腸胃很不好,每次當我夜半鬧肚子疼時,奶奶就會用這個鐵盆端著熱騰騰的水,蹲在我床邊替我用熱毛巾敷肚子。水涼了,奶奶就再端著臉盆到廚房,再換一盆熱水過來。一直到我長大以後,一個人住在台北,冬天經痛時想敷熱毛巾時,總會想起奶奶和她的那個臉盆。
我始終保留著這臉盆,甚至帶到東京來。買了水草跟小魚,放在裡面,彷彿成為家裡的鎮台之寶。
看著臉盆裡的優遊自在的小魚,我在水裡見到自己反射的容顏。
想起奶奶,竟也忽然想起了美髮沙龍裡的男孩。
- 本文節錄自長篇小說《戀愛成就》第二章「完美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