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中散文《夢中見》推薦序
文=郭強生
維中當然不算是新人了,事實上他已經是擁有許多粉絲讀者,並且出書超過十餘本的「資深文青」了。而且我認識他早在他還在大學唸書的時候,那時候好友曼娟的「紫石作坊」都還沒掛牌,她跟我提起她有幾個學生的文筆相當好,維中便是其中之一。但是維中給我的印象總是有點兒遙遠而模糊的,不時會聽說他的最新動向,偶爾見面客氣地招呼,但是老實說,近年來我對他的印象似乎一直停留在「東京」二字尚未更新。
維中留給我的「東京印象」,終於在這本《夢中見》中出現了立體的景深。豐富又細緻的視角,如光影移動般的語言,讓人閱讀時一直會幻覺自己也身處在他所捕捉到的,那些乍明忽暗,又涼又暖的瞬間人生停格裡。
有時候喜歡一本書,特別是散文集這種東西,似乎說到底,都是因為作者有一種天生的氣質,很難在作品的技巧結構上再多做分析。最近被廣為討論的散文書寫變質的問題,我的簡單理解就是,需要編排佈局得很用心且不惜虛擬自己身份的散文,多半是因為作者本身就不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最近在讀太宰治的散文,當然文中不乏誇張的小說筆法,但太宰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塗掉他的名字都嗅得出他的氣味。這年頭太多年輕人想做有意思的人了,說他/她這人其實沒有什麼特色,恐怕比說他/她愚笨醜陋還更傷人。
散文這文類寫的就是自己,嚴肅的自己,濫情的自己,可愛的自己,可鄙的自己。往往就是瞬間投射出的那一個自己,最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有時散文也就最難在那個瞬間投射何時發生,因何而生。柴米油鹽當然也可以入題,但是難度就更高了。我到現在看梁實秋的《雅舍小品》還是會發笑,那麼一本正經地專找無聊小事發揮,但是他真正寫出了那個時代裡,中國人物質與精神生活皆匱乏的形形色色。而我會認為,目前台灣年輕人的散文要說文字功力,個個都聰明早慧,但是總缺少了一些屬於不同世代面貌的深入自剖。如果拿「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質就是面貌模糊」做為辯護與回應,我想我是不會接受的。因為我看到維中的這本《夢中見》,顯然就成功地把我之前以為模糊的面貌對了焦定了格,
六年級的輕熟男,原來他們也是那麼辛苦而忙碌,網路臉書並沒有讓他們的社交或感情生活更順遂,但是他們比我們這一代更堅持了某些甚至可以說是執迷的東西——
著迷一個人,著迷一件事。著迷一種氣氛,著迷一抹氣味。哪怕只是著迷一道光影也好,總得找到屬於自己獨有的著迷。
於是,那股與眾不同的力量,終於才能讓地球的旋轉,有了意義。
我這一輩人太認真於分析討論,想為每件事找出答案,但是他們更相信解答往往是來自生活中的靈光一閃。
在丟棄舊衣時——
於是,有時候決定跟一個人分道揚鑣,不是厭倦也不是背叛,只是仔細想想,真的已經誰也不需要了誰。只好道別,也必須道別。
在收不到留言回覆時——
在便利與速度中,誰都等不及了。小時代裡卻充滿著大幻想,每個人深陷在智慧型手機的app裡,幻想對方消失的真正理由,然後等待一次爆炸。
在與手機通訊公司解約時——
靈魂從被解開的洞裡墜落下去,像是沒有用的人造衛星墜落到地球,在大氣層裡漸漸地被消磨殆盡。
我終於從他的文字中體會到了,從我們這一代曾被強行灌輸的意義價值中解放出來之後,他們這一代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了,那背後的美麗與哀愁是一種會讓五年級生如我微微心痛,但也心生忌妒的東西。
雖然這本散文集主要環繞的主題還是人與人的離合,但維中的瞬間投射這回有了更巨大的背景,一是父親的過世,一是東京311大地震。即使下筆時切入的仍是日常生活,但在歷經生命的轉折後,更不需要多餘的修飾,甚至多了一種只可意會的滄桑。尤其對父親的懷念不著一絲「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陳腔,反倒著墨於父親生前最後歲月裡不停寫訴狀的難辨字跡,還有幾次夢中相見平淡的對話,能夠這樣寫出生死兩隔,確實是上乘之作。
生死兩茫茫的當然還有霎時間天地變色的震災。維中目睹了日本在受災日與災後的種種變化,沒有呼天喊地,沒有恐懼,面對無能為力的破壞,他冷靜卻又多情地寫下:「頭頂上的青空依然燦亮。朝氣十足的陽光把世界照得充滿希望似的,然而,卻是袖手旁觀著悲劇開始蔓延。原來災難從來不是黑暗的;災難可以是如此明亮,如此理所當然,坦蕩蕩的發生著。」有些描寫則真實得讓我得控制好我自己的呼吸,不知道到底該哭還是笑:「燦爛的陽光,突然讓我回想起地震的那一天。晴朗的午後,就在我越過馬路的那幾秒,有一剎那我是真的絕望的以為,大概一切都要完蛋了。抓著人行道上的欄杆,在猛烈的搖晃中,我除了向老天爺祈禱,又向在天國的我爸祈求以外,似乎已別無他途。」
一個來自台灣年輕人在異鄉,彷彿就是為了那些沒有什麼理由的遭遇,然後用了不帶預設的清新文字娓娓道來。正如他某一篇的標題〈沒什麼理由的秋日會〉,但即使看似不需要理由的篇章,但字裡行間留下的曲折,或許頃刻間豁然開朗,或許只能留予他年說夢,這樣的相會,都讓人感受得到作者眼光的清澈與情感的流動,這便是維中的散文最吸引我的地方。
- 刊登於張維中散文《夢中見》推薦序
- 張維中散文集《夢中見》聯合文學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