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必須在通勤時間搭乘電車的東京人，肯定對「人身事故」這四個字非常熟悉。人身事故這四個字的用法，完全展現出日本人委婉並且曖昧的個性。不明白的人若是從字面上看，大概只能猜測到發生了什麼人與交通的事故吧。其實，說穿了，人身事故指的就是有人跳軌自殺了。

幾乎每個星期，甚至該說每隔幾天，我就會在通勤的尖峰時段，看見月台上的螢幕顯示哪條線路又發生了人身事故。

雖然之前就聽說過東京人若要自殺會選擇臥軌，但我沒料到原來這事情是一種常態。因此，剛搬來東京居住時，我曾經一度懷疑這個字眼所代表的意思。因為它出現得實在太頻繁了，多到令人難以置信。

一旦發生了人身事故，列車就會暫停行駛。電車可以說是東京的血脈，任何一條堵塞了，交通癱瘓的後果都不堪設想。忽然間，慣常搭乘的線路停止運轉，幾十萬人都慌了手腳。原本不到幾分鐘就會來一班車而疏散掉的人潮，這下子就從月台一路塞爆到車站大廳與站外。睡眼惺忪的人們掛著無奈的表情，猛不停地按著手機訊息，告知親近的朋友自己有多倒楣，上班或上學要遲到了，因為「又」遇上了人身事故。東京人說起人身事故時，往往抱怨多於憐憫。

微妙的是，日文裡的人身跟人心是同樣的發音。人身事故也就是人心事故。可不是嗎？每一樁跳軌自殺的人身事故，都是來自於無法解套的人心事故吧。

首都圈內的埼京線路線很長，連結東京都和埼玉縣，是一條繁忙而擁擠的重要幹線。所以，若是遇上人身事故，影響自然是相當巨大的。埼京線的另外一個特色，就是每當日本朋友一聽到我住在這條線路上時，第一個反應就是「痴漢」很多！他們說，無論你是男是女，都有可能被吃豆腐。我雖然從未見過痴漢，不過，卻能完全明白這種窘況，以及為何痴漢總能輕易下手。因為車廂裡擁擠的程度已經不只是人貼人，而是到了人壓人的地步。時時刻刻，都是身體親近的接觸。

特別是在早晨的通勤時段，我經常有一種上了電車，就等於把自己的身體暫時交出去，只能隨波逐流的感受。因為太貼近了，常常能夠數著別人的心跳，度過每一站。為了順利下車，每個人必須練就過關斬將的工夫。尤其是女孩子。別看日本女孩好像很甜美似的，每到了下車時分，她們都好像是被大力士給附身似的，用手肘硬是往身旁推擠，只求迅速離開車廂。

因此，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很多年前發生的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對東京人有那麼大的震撼。村上春樹甚至還為此還寫出了一本書來。確實，在那麼擁擠的車站與車廂裡，你的生命，是交給你身邊的人的。一旦身邊的人忽然間發了瘋，做出任何恐怖的事情來，每個人都毫無空間可以閃躲。

春天的櫻花開了又謝；夏日的花火瞬間燦爛；秋天木犀的香氣尚未退散，行道樹已乍現紅葉。這城市裡四季的變化，總是如此細膩而鮮明。然而這一切畢竟是與人身事故的人無關的。每一次在通勤時又看見發生了人身事故，我總會這麼想。他們早已不在乎這一切，所以決定放棄這些生活的體驗。當然也就不在乎，一躍而下以後，幾十萬人的作息停擺。

事故以後，暫停的列車恢復行駛。事發的鐵軌與月台，沒有時間去記憶發生過的事。抱怨的人們，馬上又有新的抱怨取而代之。一切都像是未曾發生過的，城市又恢復了正常的作息。人心事故也繼續醞釀著，而誰都知道，下一次的人身事故也從來不會就此止息。